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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個養女。出生一星期,就被送到另一個不完整的家庭,養父母沒有婚姻關係,至於我,夾在中間不上不下,是他們的黏合劑卻也是拖油瓶。若沒有我,他們早就分了;若沒有我,他們也不用受這麼多的苦。父母各有自己的負擔與由衷,尤其是母親,因為是外來者,所以在這個大家庭裡,吃了不少長輩的排頭與晚輩的苦頭,她唯一的依靠,只是我,同樣也是外來者的身分,讓我們緊緊相繫,相依唯命。

小時候家境極差、環境也不好,家裡面是賭場,外面則是賣檳榔。小學四年級,我就得每天拿著功課書本到檳榔攤的小桌子上,讀書寫字並且幫忙照顧生意,那時候年紀小,還不懂怨天尤人,只是愛做夢,總在寒冷寂寥的冬夜裡,引頸盼望,構劃景象,是不是親生父母已經走到街口?馬上就來接我回去?然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?

稍微長大後,對於自己這份自私的夢想,感到可鄙。因為雖然沒有充裕的物質與精神生活,但養父母的愛明顯而真切,就算真要比較,他們絕對比我更苦,尤其是母親。

我偶爾還可以跟鄰居的小朋友,在檳榔攤旁邊的紅磚道上玩跳繩、跳房子、打羽毛球,但是媽媽的工作卻從來沒有停過,早上要準備早點給賭客、中午要做午餐、下午要做手工電子、晚上要做晚餐,經常還外帶宵夜,此外,洗碗洗衣當然也是她,我完全看得到、感覺得到她的苦楚,怎能如此私心拋下她,獨自做夢,而夢裡卻又沒有她?我們是一國的啊!我怎麼忘了?

我的好媽媽,即使我年幼自私,不懂得體恤她的辛勞,她對我的付出卻從不吝惜。

我是家裡唯一的小孩,但是所有的家事全然沒有我的份,就連我強要幫忙也經常被喝止。

我心裡很清楚,這是母親照顧我、保護我的方式。

我有一雙好看的手,白皙而細長,沒有任何硬皮或厚繭,每次別人一誇我,我就矛盾而複雜,既感謝媽媽,又為她難過,更痛心自己。

在美國唸書的日子裡,沒有多餘的錢打電話回家,只好連家都不敢想,卻是母親一星期一封信,慰問了所有孤獨的日子,安撫了所有落寞的心情,其實,每封信的內容千篇一律,寫不滿半張信紙,不外是:妳好嗎?我們都很好,狗狗也很好,不要擔心,照顧好自己就好,讀書不要壓力太大。

媽媽從他處聽說留學很苦,因此想要鼓勵我,給我安慰,卻又不知該怎麼做,每次總是極為勉強的擠出一些話,雖然重複、雖然短少,卻是真心意。

家書抵萬金,這句話一直到那時才真正了解。

那樣簡單的真情,恆永不斷,從未停息,卻又最容易被忽略,因為回報是一件極為辛苦困難的事,所以人們往往選擇簡單的遺忘。

回國後忙於工作,回家就是睡覺,起床就是上班,我知道媽媽常常想與我聊聊天、說說話,卻總是刻意忽略,假裝不經心。

羞恥的記印還很多,有一件事,多年來藏在心底,不敢出口。

小時候就讀懷生國小,大部分的同學家境都很不錯,媽媽怕我被別人笑,總是以準備賭客的午餐做藉口,烹廚可以抬上桌面的佳肴,然後先為我裝好便當,再加上兩瓶養樂多,是為午餐,這樣精緻而費力的心思,只為了避免我被同學看不起,傷了自尊心。便當有時候是爸爸騎機車趁熱送來,有時候等久了,就知道是媽媽老遠走來,親自為我送便當、看看我。

這不是一天、二天的事,而是真愛真心在背後支持這四五年的永恆。

某一個等便當的中午,旁邊恰巧站了一位功課好、長相乾淨、家境康裕的男同學,遠遠走來媽媽,身形消瘦、一身粗布、汲著拖鞋、頭髮因為油垢而稍顯黏膩,不知怎地,我突然呼吸急促、全身緊繃,從媽媽手上接過便當後,草草說了再見立即轉頭就走,不像以前,總要用力微笑揮手,直等到她三次回頭趕我進教室才停止。

媽媽極為敏感,我想,那時我就已經傷害了她,雖然這輩子她從沒提起過。

在教室裡,男同學問說那是誰?是我媽媽嗎?我不經思考立刻回答:「那是我家的傭人」。

話出口的瞬間,我便知道這輩子我再也無法原諒我自己。

二十年過去了,仍然每次想到每次哭、每次痛、每次後悔、每次傷心。

替媽媽心疼,因為始終沒有人真正把她當成心裡的寶貝,即使連口口聲聲說愛她的唯一女兒,也在那麼平凡而無關緊要的時刻,因為虛榮而出賣了她。

替媽媽傷心,因為畢竟世界上沒有真正可以依靠的人,即使連心心願願說要讓她過好日子的唯一女兒,也在遇到愛情時,因為自己的幸福而遺棄了她。

我常想,這二十幾年來,我到底為她做過些什麼?小時候曾經誓願,只要能讓媽媽過舒服的日子,即使是嫁給老頭我也願意,即使是墜入煙花我也願意,可是,在我有能力自立後沒幾年,都還沒來得及回報呢,就因為愛情、因為浪漫,隻身遠赴他鄉,與媽媽相隔遙遠,藉口工作忙又懶得奔波,到頭來一年也沒見幾次面。

我真的好愛她,可是,我到底為她做了些什麼?

我到底為她做了些什麼?想了好幾夜,仍然無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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